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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光着脚踩在青砖地上的时候,廊下鹦鹉正扯着嗓子学舌:"大郎来啦!"那年长安的槐花落得早,母亲吴氏抱着我在忠王府西厢转圈,她身上有股子淡淡的艾草香。那是开元十五年,祖父刚把年号从"先天"改成"开元"的第三年,大明宫檐角的鎏金铜铃整天叮当作响。
十二岁生辰那天,阿爷李亨带着我去东市胡商铺子挑马鞭。波斯商人捧着镶红宝石的鞭子谄笑,阿爷却选了根乌木缠牛筋的寻常货色。"记着,越是金贵东西越容易招祸。"他说话时眼角扫过街角几个戴幞头的探子。回府路上撞见杨家车队,金丝楠木车辕差点碾碎我新得的鞭子,车帘缝里飘出句吴语:"赤佬小囡勿长眼。"
转过年来开春,我被塞进崇文馆和十几个皇孙挤着念书。杜老头讲《汉书》时总爱拍桌子,唾沫星子溅到前排李倓脸上。那日正说到霍光辅政,窗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——高力士带着玄宗的墨敕来查课业。老太监枯树枝似的手指划过我写的策论,突然笑了:"广平王这笔字,倒有三分像当年的太子瑛。"
天宝五载的雨下得人心慌,忠王府后院的梧桐树被打得噼啪作响。我在廊下喂鸽子,听见阿爷和杜良娣在屋里吵嚷。碎瓷片迸到门框上,杜氏尖着嗓子哭喊:"他们杨家是要把李唐宗室赶尽杀绝!"那夜阿爷书房灯亮到三更,我送姜汤进去时,看见他正用烛火烧李林甫上的贺表。
跟着祖父去华清宫那次,我头回见识到什么叫泼天富贵。杨贵妃的镶金步辇从玉石阶上抬过时,温泉池子里的硫磺味都盖不住龙脑香。我躲在假山后头啃蒸饼,正巧撞见安禄山晃着三百斤的身子给贵妃献胡旋舞。那胖子转过圈来冲我咧嘴笑,后槽牙上镶的金子晃得人眼疼。
安禄山反讯传到长安那日,我正在平康坊酒肆听龟兹人弹箜篌。街上马蹄声急得吓人,李倓掀了帘子闯进来,眼睛赤红得像要滴血。"三胡反了!"他攥着我手腕往外拖时,酒壶滚在地上泼出个狰狞的狼头图案。回府路上看见朱雀大街的商户都在收幌子,漫天纸钱混着沙土往人嘴里钻。
潼关守军吃败仗的消息是半夜到的。我提着剑冲进阿爷寝殿时,他正对着长安城防图发愣。"带着你妹妹先走。"他往我怀里塞了个鎏金鱼符,指尖比腊月的冰还冷。出城那会儿下着冻雨,沈珍珠把我推进马车时,她发间的木槿花香和血腥味绞成一团。后来才知道,那夜没能逃出来的东宫属官,都被杨国忠砍了脑袋扔进龙首渠。
马嵬驿的梨花白得疹人。陈玄礼带兵哗变那晚,我攥着沈珍珠的手缩在柴房里。外头喊杀声混着女人的尖叫,她忽然掰开我手心塞进半块玉珏:"要是走散了,就拿这个来寻我。"后来在乱军堆里找见裹着锦被的杨贵妃尸首时,我盯着她脖子上那道紫痕看了半晌——原来天子心尖上的人,死相和寻常宫娥也没什么两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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